在一座古廟里,有一尊高大完美的塑像,神采奕奕,無比生動,每天來參拜的人很多很多   一天,塑像忍不住了,喚住一個參拜者問:“你們為什么對我這樣崇敬呢?”   參拜者說:“因為你至善至美,你是神,你升華在最高境界。   塑像搖搖頭:“不,我無血無肉,無欲無求,不過是一具泥胎,根本幫助不了你們,何必供奉這么多香火禱求那么多愿望呢!”   參拜者笑了,直言不諱地說:“你以為那是供奉你禱求你嗎?不,我們供奉和禱求的是我們自己。我們希望自己能象你這樣至善至美,出神入化,步入崇高的境界,但在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缺點,還是十分渺小的人的時候,只能捏出你這個偉大的神來崇拜來追求了。”   至此,塑像才曉得,人并不是愚昧眾生。   +10我喜歡

當你面對未來無從選擇的時候,別害怕失敗,別讓自己后悔,或許這是可以讓自己做出選擇的最佳參考。   人活這一輩子,沒想法和想法太多都是一件特悲哀的事兒。   就好像臨近畢業,你無路可走,和路太多你不知道選哪個都一樣是件悲哀的事。   我上大學那會兒一直都覺得,一切順其自然唄,可越臨近大學畢業我就越慌,也不知道從哪來的那么多的焦慮,我有時候自己晚上做夢,夢到自己三十多歲活得特庸俗平凡,然后自己把自己嚇醒了。   那會兒可能就是過于矯情,套用小沈陽那句話,總覺得這日子就是眼睛一閉一睜一輩子過去了,覺得自己也就這樣了,畢業后在三線城市混幾年,到了三十人生基本就定型了,然后覺得,哎呀媽呀,人生就這樣玩完了。   年輕的時候我們總愛想未來,所以時間單位在我們的意識里會特別短,我們很喜歡用:也不過就是個“三五年”這一類的說法。覺得“三五年”就像是轉瞬之間的事情。(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可你真的畢業之后去體會的時候,你才發現別說三五年,哪怕是一年,你都會覺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那么長。   因此,現在有時候我特理解一些剛畢業一兩年的人,他們寫的那種焦慮、孤獨、迷茫,甚至無望,覺得好像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覺得日子過得舉步維艱,我每次看到這樣的來信都能深深的理解,但是卻對此做不了什么。   因為我覺得,所有的成熟都是一個孕育的過程,就好像種子的萌芽一樣,不在土層下經歷一段黑暗,根本不可能有破土而出的一天。   畢業就是一場煎熬,不論你能否挺得住,你都要這樣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而你走向社會的第一個課題就是:選擇。(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雖然我常常說,一次選擇決定不了一個人的一輩子,就好像一次婚姻無法決定你的幸福一樣。   不過道理人人都懂,真的去面對的時候,你還是覺得內心煩亂無從下手。   不論是接受家里人給的工作安排,還是去報考公務員或者是考研,不論是從事本專業,還是決定轉行,這都是選擇。   不論是選擇在大城市打拼,還是選擇回家,甚至可能三十多歲之后,你依舊要面臨,你是在這家公司繼續,還是跳槽去另外一個公司。   我是一個選擇障礙患者,我其實非常討厭給我自主權讓我去決定,因為有選擇就意味著有失去,有失去其實就意味著你可能會后悔。   因此每次我收到一些人給我的來信,讓我幫他去選擇他是應該考研還是應該工作的時候,我都會寫: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要自己來選。   畢業的第一堂選擇課,是我們面對成熟的開始。   不管你過去是有想法也好,沒想法也罷,這都是生活在開始逼迫你,要你學會開始對自己做決定。這是一個特別難得的機會,所以你不應該放棄。   我大三那一年尤其是后半年幾乎都在焦慮中度過,關于選擇和未來這件事,我一直到大四上半年才想明白,也調整好了心態。   不就是對自己的人生負責嗎?   我知道我不是不敢選,我是怕,怕什么?怕后悔。   但是既然人生沒有什么后悔藥,那怕也沒用不是嗎?   我要做的第一個選擇就是:我要不要畢業就轉行。   我知道這話題有點可笑,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當初讀大學的時候,你們的專業是你們自己選的?   我學的是藝術設計,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沒錯,但當時之所以選擇學美術,只是因為我喜歡畫漫畫,其實我對設計不感興趣,我覺得我大學四年專業課水平就是馬馬虎虎,最關鍵的是我并沒有覺得自己的每個作品都有很大的成就感。   那問題就來了,你學了四年,然后你一畢業就說,對不起我選錯了,我現在可以換個別的愛好嗎?這有點扯淡,估計我老爸老媽聽到我這么說,能第一時間用笤帚疙瘩把我敲死,因為他們一定覺得這孩子腦袋里面進水了。   隨著我的長大,父母老了,我和他們的人生距離會越拉越遠。   他們的人生經驗再也無法指導我。   以前我總覺得他們在用他們的人生去復制和要求我,可一旦真的有一天我逃出了他們的掌控之后,我的第一感覺是自由,隨之而來的就是害怕。   我第一次覺得,沒人去商量是一件很讓人難受的事。   我不知道每一個看似靠譜的大叔背后是不是都有一段曾經不靠譜的人生,至少川叔我自己少年時代是非常不靠譜的。   我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去思考,大學畢業的時候我是要由著自己的性子愛好去找一份和漫畫有關的事兒,還是選擇本專業不辜負這四年。   我最后選的是,先從本專業做起,不論成與不成都算是給自己一個交代。   有些事兒,你只有去做了,你才能知道自己適合不適合。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去福建的一個學校做專業課老師。   可能當年腦子比較笨,還沒有那么多的想法,也沒有面試經驗,就是靠網上發簡歷,發了畢業作品,對方說不錯,我就屁顛屁顛地跑過去了。從東北到福建,坐了三天三夜的硬座火車。   我當時居然都沒考慮過面試不通過這回事,你相信嗎?   可能真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懵懵懂懂地過了初試、復試,試講都通過了,可等到簽合同的時候才發現那份“賣身契”有多苛刻,那時候年輕,脾氣特別爆,完全受不了一點委屈,覺得這就是霸王條款,完全沒考慮很多時候都是賣方市場主導,剛畢業的孩子沒有太多還價的余地。   興沖沖地決定不簽約,緊接著面臨的問題就是找下一個工作,之后就是輾轉了三個當地的城市開始追著人才招聘會的尾巴跑,帶去的錢越花越少,住的旅館越來越差,被打擊的信心越來越不堅強,我第一次體會到,原來受挫是這樣。   在我快要放棄希望準備夾著尾巴灰溜溜地逃回北方的時候,因為陪著當時同房間的室友去面試,而意外地得到了一個推薦的機會,雖然也是服裝公司,但做的并不是自己向往的設計類工作。   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都會和想象中的有偏差,但是如果你做的并不是你想做的事情,你的忍耐度會非常有限。枯燥的日子,獨特的南方假期制度——一個月休息兩天,都讓我有了一種水土不服的感覺,我第一次覺得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這里堅持,而且還是為了一份自己不喜歡的工作。   一旦有了這個想法,我就坐不住了。   于是我開始偷偷地投簡歷,尋找下一個合適的機會,我期望可以做設計類的工作,這樣哪怕發現我不行,至少都覺得是對得起自己了。   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時一家北方的服裝企業給我打了電話,那是我在去南方前參加的一個招聘會,當時總經理對我的印象很深,只不過因為當時他們并沒有考慮要男設計師,后來隨著業務板塊的擴張,老板決定增加一名男設計師,總經理就第一個想到了我。   那通電話似乎為我那時候難挨的日子開了一個光明的窗口,我急急忙忙地辭職回了北方。在回來的路上我曾經問自己,經歷過這幾個月的面試、上班、折騰的日子,我明確了只做設計的想法,那么回去之后面臨的問題無論有多巨大,都要忍住,堅持住。   我既然選了這條路,就要堅持走下去,至少我要真的學到點什么再走,這樣才算對得起自己。   “真的學到點什么再走”這幾個字成了以后的七年里,我每次換工作前最容易自己對自己說的話。也正是因為這句話,我在回北方后,在那個家族企業里面對強大的工作壓力,紛亂的辦公室斗爭,種種的不公正待遇,以及內心里巨大的挫敗感都一一忍了下來。   忍到我學會了在設計和市場中間折中,忍到了自己可以獨立帶一條流水線,自己設計的作品拍成了產品圖冊,然后才毫不后悔地徹底對自己說,你看,你想做的你都做到了,現在你是要堅持?還是選擇別的?   那一年春節之后,我選擇了北上,從我最喜歡的漫畫開始起步,正式開始了十年的北漂生涯。   人生那么長,每個人都一定有很多自己想干的事,有時候不是我們不敢去想,而是我們苦于自己沒有機會,而一旦有了機會我們又害怕放棄。   少年時代我最旺盛的是對這個世界的好奇。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和我一樣,那時候的我對什么都感興趣,對很多工作都希望了解。   此后的七年,我換了六份工作,跨越了三個行業,對待每一份工作都帶著我濃厚的好奇,面對每一個新領域,我都對自己說,要真的學到點東西再走。   三十歲之前努力犯錯,拼命嘗試,三十歲之后開始靠岸,學著靠譜。   有些事年輕的時候不做,就真的沒有機會再去做了。   我從不怕失敗和跌倒了重新再來,我只怕把一些期望一直埋在心里,最后變成了內心時常叨擾的痛。   人生寧可做了失敗,也別不做后悔,年輕的時候我一直用這句話鼓勵自己。因此我每次跨入一個新的領域,我才有了足夠的勇氣去面對。   我是一個忍耐力和適應力超強的人,因為我選了,我的目標就是活下去,學到東西,有收獲。這種簡單粗暴的人生信條成了那個階段我的生存法則,或許我的人生經驗并不適合你,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屬性,就好像每個人都有專屬于自己的指紋一樣。但我相信,當你面對未來無從選擇的時候,別害怕失敗,別讓自己后悔,或許這是可以讓自己做出選擇的最佳參考。 +10我喜歡

小說專欄     夢里不知身是客   文 / 嚴心容     0   1     夢里都是荊棘和懸崖,并沒有鬼。原本,她就覺得鬼并不可怕,她相信鬼不會妄害了無辜的人,因此她的噩夢總是由人的無情組成。一個無情,接著一個無情,組成串聯不息的絕望,讓她在半夢半醒的時候失聲痛哭,她覺得委屈,也覺得恐懼,她在回過神來后點燃一支煙,狠狠地,將煙霧吞下。   店鋪十點開門,此刻才凌晨四點半,也就是說,她只睡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的睡眠無比寶貴,需要支撐她一整天精力充沛。她的店開在一所三流大學旁的步行街,生意很好,也充滿聒噪。聒噪是她厭惡的,可如果沒有這聒噪,恐怕生活都將無以為繼,于是她的清冷漸漸適應了嘈雜的人群。一茬又一茬嘰嘰喳喳的女生在煙霧繚繞的十平方米鋪位里試了又試,她在香煙離開嘴唇的一瞬間冒出幾句言不由衷的贊美,再推銷,如果需要昧良心的話,她就做不到了。   她靠在窄窄的鋼絲床上,把煙灰抖落在易拉罐里。她搖晃著罐子里剩下的一點點啤酒,倒吸一口冷氣,突然發現窗戶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了一條縫。   夜風吹進來,輕輕吹拂著她穿了吊帶的肩膀,她在關窗戶的時候看到了月光,低矮的租戶區像下過雪一樣明亮,她的腿在月光下更白了,傷疤更紅了,猩紅的扭曲的,是童年被毒打后的印記,后來她順著疤痕紋了一朵玫瑰,玫瑰此刻就綻放在月光下。   她回到床上,盤腿坐下,喝一杯水,水是被冰鎮過的,她從不像大部分女人那樣注重保養,多年獨自闖蕩讓她將身體看得很輕,于是她明白所有的保重都是為了他人,或者說是為了愛人,她不愛自己,是因為沒有人愛她。   可這似乎也說不過去,她倒下,翻手機,翻出十幾個聲稱愛她的人,想她想到癡狂的人,想要立馬見到她的人。她覺得好笑,甚至笑出了聲。這些愛慕者中,有人向她借錢,有人只有凌晨后才會出現,有人盛贊她的容貌,卻沒有一個人,見過她不化妝的臉和哭泣的眼睛。   這世上最慘烈的寂寞都熬過來了,她將薄薄的毯子蓋在裸露的腿上,冰水穿腸而過,到胃里反而是難得的舒坦,她在汗水被風干后,打開了搖搖擺擺的風扇。   風扇送過來的風也是熾熱的,她進入第二回合的夢境,恍惚間望到了張國榮,這是她唯一喜歡的演員。他就站在她的房間里,站在她的風扇前,獨自跳舞。她望得迷醉了,噩夢變成了美夢,她在自己的夢里清醒地意識到這是夢,可不愿意醒來。       “莫沙!”   張國榮的夢境被敲門聲擊碎,她從床上坐起來,恍了神,門外的人還在喊叫,像世界末日到來了一般,是莫石的聲音。   莫沙的哥哥,無事不登三寶殿,他的到來往往伴隨著十萬火急,十萬火急的病癥,或十萬火急的潦倒,或十萬火急的嫂子要跑,無論哪一種十萬火急,都需要錢來化解,她曉得這十萬火急的分量是要白干幾天,這十萬火急的意義還在于提醒她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   她陷入一種奇妙的矛盾,一邊憎惡著,卻又一邊期待著,當這期待切切實實地從天而降,她披了衣服,打開了門。   男人擠進打開的門縫,望著冰箱前的妹妹,訕訕地笑:“說了多少次,女孩子家家,不要老喝冰的。”   她沒回答,將涼水壺里的水一飲而盡,把空水壺放回冰箱里。她是真的沒聽到,哥哥的關懷很樸實,卻從來都是開場白,重點都在后面。   她抽了把椅子,坐在茶幾旁,開始吃昨天早晨剩下的面包。   “沙,最近生意好不好?”他臉上還是那訕訕的笑。   莫沙側頭望著他,覺得有趣,哥哥似乎只有兩種表情,訕訕的,或氣急敗壞的,這兩種表情總是隨著莫沙給錢的爽快程度而交替出現在他的臉上。   “還行。”她從思索中給了答案。   “給我一千,等我一有錢就還你。”哥哥還是訕笑著。   她沒有繼續分析這張臉,起身從包里取了五百,放在桌子上。   紅艷艷的一疊鈔票盯著兄妹二人,似笑非笑。   窗戶開著,風扇關了,折起來的鈔票輕輕抖動,莫沙的哥哥站在放著鈔票的茶幾旁,雙手都在褲兜里。   對他來說,把手拿出來,似乎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在僵持中,他有點惱火,恨妹妹沒有把錢塞進自己的手心里,此刻,他只好繼續站著,說些有的沒的,好在交談中尋找一個 拿錢的機會。   “你和那個誰怎么樣了?”希望妹妹有個好歸宿,是出于真心的。   “哪個誰?”   “就是一直追你那個,戴眼鏡的。”   莫沙撕下一片面包,面包還能被撕扯,而不是直接掉成渣,說明還是新鮮的;女人還能被追逐,而不是急于作繭自縛,說明還是年輕的。她覺得自己就是這過期僅一天的面包,口感依然松軟,但不能獨食,必須配點茶了。   “哦,那個啊,傻不拉幾的,我不喜歡。”   “你不要太挑了,也要看看咱們自己的條件,公務員,鐵飯碗哎!”莫石的眼睛睜得很大,一激動,陽光下噴出許多吐沫星子,恨不得自己嫁掉一樣。   他的樣子把莫沙逗笑了,更可笑的卻是他說的話。她斜倚在墻上,不抬頭,輕飄飄地,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咱們?你和我什么時候成了咱們?你的條件是你的,我的條件是我的,你可別混淆了。”   莫石的臉紅了,雖然他很少臉紅,可在妹妹的這句話后,確實紅得厲害,原本的手足無措變成了坐立不安,他垂著頭,等待被赦免。   “拿著錢快走吧。”   一聲令下后,像疾風裹挾殘云那樣,錢就被帶走了。莫沙還是坐在椅子上,還是斜倚著墻壁,粉色的睡裙粘上了油污,她拿手去拍,想要將污點拍散,霧霾藍的長指甲有點褪色了,她垂著頭,不敢再去想被五百塊打發走的哥哥。       0   2   最近,這個卷閘門開始鬧脾氣,打開它不能僅僅依靠蠻力,還需要掌握其中關竅,左沖右突,才能成功。   對莫沙來說,生活中的煩心事已經夠多了,虱子多了不怕癢,門打不開與租金要漲的傳言相比,實在不算什么。作為美女,一扇難搞的門并不會讓她失了風采,她裹在細帶高跟鞋里的雪白的腳站定,膝蓋彎曲跟著發力,胳膊輕輕一抬,將這一套動作重復幾個來回,門,怎么著也會開,這一套動作不但不使她狼狽,反而更讓她優美。   這天在重復這套動作時,身邊多出一雙抬門的手,這雙不請自來、不懂關竅的手影響了開門的進程,莫沙不得不將開了一半的卷閘門重新放下,然后按照自己的節奏,重新開一遍,那雙窘迫的、察覺到自己幫了倒忙的手,也就縮了回去。   莫沙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哥哥口中的公務員,今天是周末,看來他不用加班。   男人跟著她走進店里,將一份搭配得很營養的早餐放在收銀臺上,自覺地坐在收銀臺旁的一張矮凳上,并著腿。   “我吃過了,你自己吃吧,謝謝啊。”莫沙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拒絕著這份持之以恒的好意。   男人起身:“哦,那你留著中午吃吧,我走了。”   莫沙沒回頭,這是她與他之間唯一的一份默契:堅持付出,與堅持拒絕。時間久了,變成了一種習慣:習慣付出,也習慣被拒絕。莫沙沒有浪費食物的習慣,童年的經歷讓她畏懼饑餓,她會像男人建議的那樣,將留下來的早餐當做午餐。   周末,客流加倍。   莫沙的生意從不以招徠顧客取勝,她坐在那里,就是一張活招牌,她換著款式將店里的衣服穿在身上,隨便一套搭配就能吸引一群渴望變得像她一樣風情萬種的小女生。偶爾她甚至想開口勸阻,勸她們保留青春,保持清純,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她笑自己頭腦發昏,笑笑之后,她望著眼前的女大學生將墨綠色緊身長裙裹在身上,淡妝的臉、帆布鞋,竟然也很好看。她苦笑,原是她多慮了。   莫沙快要二十八了,離開學校十多年,心態老得像個中年婦女。她孜孜不倦地愛美,更像是職業操守,而不是出于女人的天性,她要夠美夠妖冶,才能活,這是十四歲就懂得的道理。   能攢夠開店的錢是因為在酒吧賣了兩年的啤酒,她從開始的畏手畏腳到后來談笑風生,再到后來,明白只要夠漂亮,不說話也能賣出去。美人胚子覺醒,便艷光四射,她清冷高傲、淡定從容,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美貌,清楚地將美貌當成了武器,這武器保護著她,也深深刺傷了她。   混夜場的小女孩兒自然有她的生存之道,就像動物保護組織不能出手拯救即將被獅子咬死的羚羊一樣,輕賤的夜場女,也不喜歡別人插手自己的生意。   被灌酒也好,被調戲也罷,這都是工作,莫沙板著臉賣酒,總還有大批追隨者,她隨手挑撥著男人的征服欲,于是她的笑臉像金子一樣寶貴。   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莫沙,穿著制服游走在各大夜場,做著深夜中的銷售冠軍,當然不會沒有代價,當然有人不懂憐香惜玉,挨過的耳光,或不懷好意的雙手,都在下班回家的早班公交上獨自消化。挨打是最不可怕的,莫沙最不害怕的就是疼,跟饑餓比起來,疼痛真的不算什么,刀傷也好,拳腳傷也罷,都能咬牙隱忍,唯有饑餓,抓心撓肺,越熬越深沉,不因時間好轉,反而愈加迫切。挨過餓的人總能抑制住七情六欲,那是因為所有別的欲望,總要以食欲為先,莫沙吃什么都覺得香,是童年味覺的巨大缺失,在溫柔地做著彌補。   賣酒事業漸入佳境后,莫沙被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那是莫沙第一次感受到除母親之外,一個成熟男人的臂力。她在鼻血橫流的檔口,突然覺得自己很禁打,這個想法很下賤,卻很現實,原來挨打這件事也能百煉成鋼。她被打倒在地,一側耳朵嗡嗡作響,只有剩下的一只耳朵機械地接收著嘈雜的音樂。   事后和解,代價是打人者買走了整整一個季度的啤酒,并提出和她成為朋友,她笑著接納了。   她仍然堅信,傷痕都可以復原,別讓錢吃虧,錢能買來糧食,也能買來尊嚴。   就像動物世界,沒人攙扶倒在地上的莫沙,即使她美艷不可方物,在男人的世界里,她也只相當于一個季度的啤酒。小姐妹們甚至羨慕這個耳光帶來的收益,而當她溫柔擁抱打過她的那個男人的時候,她知道,她整個人,已經支離破碎,不能被稱之為人。   夜場的經驗是靠血淚獲得的,在輾轉中,她委身于人,是為了求一份保障。也抱有過一絲幻想,想著也許一生都能安頓呢?可得到的結果總讓她失望,富有的只玩耍她;和她一樣潦倒的,甚至想依傍她。她的美貌成了累贅,阻礙她“從良”的腳步,在萬般絕望的時候她想過,是誰將她推進了黑暗?   是誰呢?是母親嗎?毒打和饑餓讓她想起母親都覺得恐懼,可她長大了,也變成了女人,曉得情愛,曉得辜負,就要追問一句: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是不是才是制造噩夢的始作俑者?莫沙覺得自己現在很懂男人,男人對女人而言,只能以兩種形態存在:辜負與利用。   莫沙一邊尋找男人,一邊否定男人。   公務員叫謝昆,按照徘徊在莫沙身邊的時間來算,可以說是老相識了。他在這片大學城讀研究生,讀完研究生考公務員,在世俗眼中,不但順風順水而且很有出息。而莫沙連初中都沒有讀完,除了容貌,她想不到自己還有什么能對謝昆構成吸引力。即使沒有文化,她也還具備常識,容顏易老,這絕不是能維系愛慕一生的法寶,她不想高攀,于是不去攀附高學歷;她也不愿意低就,不愿意對著一張不喜歡的面孔過一生。   她在忙碌的間隙,吃掉一頓冰冷的午餐。       0   3   夢從反面撲過來。   莫沙在戰栗中醒來,一點一點將恐懼吞下。   夢里,年幼的她和哥哥被反鎖在屋子里,等待著沒日沒夜打牌的母親。母親會在清晨將面包與希望帶回來,于是,她迷戀上了高跟鞋與木地板碰撞發出的聲音,清脆的,沉重的,踩在小女孩兒的心上,她因為饑餓而疲憊的心,會瞬間活潑地跳動起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莫沙擁有母親;也只有這個時候,母親代表關懷。這僅存的,沒被餓死的事實,是莫沙到現在也沒法記恨母親的原因。   這不是噩夢,這只是一場回歸,回歸到肉身,回歸到現實。即使她的每一天都無比現實,但總還是有一些屬于年輕女人的浪漫的幻想出現,只有被關進夢里,她才能明白自己仍舊是那個饑腸轆轆的小女孩兒。   又是尋常的午夜,她的心被輕輕撥動,突然開始期待更好的生活。   什么是更好的生活啊?她在突然被點燃的巨大的希望面前愣了神,嫁給謝昆,是不是就代表著嫁給安定?她在心里問自己,得到明確的答案,是的!可她不愛他,也是無比明確的答案。她在夢與現實間來回穿梭,埋怨自己不應該這么幼稚,她想起哥哥的話,重新審視所謂自己的條件,除了漂亮一無所有。   可漂亮難道不是資本嗎?她知道自己長得像父親,母親這樣說,哥哥也這么說。父親離開時哥哥已經六歲了,他清晰記得父親的背影,也清晰記得那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莫沙很不幸將這雙勾魂攝魄的眼睛遺傳了下來,這使得母親的痛苦也毫無保留地轉移。母親經常一邊抽著煙,一邊盯著莫沙的眼睛,然后狠狠地扇她耳光,扇到自己累了,才轉身離去。可是,這被母親深深仇恨的面目,也帶給莫沙活下去的種種好處,她對著鏡子,說不清自己該不該愛鏡子里的女人,這女人不再年輕了,眼神沉沉的,幾乎不笑。   謝昆的愛是潤物細無聲的。   莫沙最不害怕的就是執著,她的前半生,都是本著千金難買我樂意的原則過的,她很少有目的地去做什么。她喜歡同樣好看的男人,她可以為他花錢,可以無底線地付出,只要讓她身心愉悅,她什么都可以做,這一點,毫無保留地來自母親,可母親并不曉得。   莫沙想過,也許命運也是會遺傳的,尤其是母女,她們的血脈綁在一起,痛苦和快樂都綁在一起,她們會愛上同樣的男人,會受到同樣的傷害,然后,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莫沙十四歲時,母親上吊自殺,她終于從毒打中解脫了出來。她站在客廳里,看著懸掛在陽臺上的母親,她的臉被蓬松的長發覆蓋著,只露出涂了口紅的猩紅的嘴。   她在哥哥的尖叫哭嚎中恍若置身事外,那懸掛著的、身材妖嬈的女人,好像并不是自己的母親,她只痛惜這樣美的女人不能再穿著高跟鞋了,也只有在母親死去這樣巨大的事實面前,她覺得自己也要死了。   死去的母親再也沒有出現在莫沙的世界里,不僅肉身,連靈魂也一起消亡,她無所畏懼地沖進生活的洪流中,如同當年十四歲生子的母親。   莫沙把自己保護得很好,她像十四歲的母親,可她也是二十歲的父親,她在模糊不清的血脈中活出了另一種方式,她自認為活得很好。   在這樣的,尋常不過的,睡不著的夜里,她決定出去走走。   她一個人,裹緊襯衫,順著碧藍色的江面,慢慢地走。夜風不冷,像波浪侵襲潮濕的毛孔,向來不怕冷的莫沙覺得舒暢,她愛死這樣的夜了。路燈下婆娑的楊柳、聒噪的蚊蠅,路上有醉酒的男人沖她踉蹌著說話,她笑了。   見慣了醉酒的人,早就沒了小女孩兒的恐懼,她清楚掌握各類男人醉酒后的心態,無非喜歡借酒裝瘋,看你花容失色而已,你越是躲避,他便越是來勁,所以莫沙從不躲避。她擺出不屑的表情,眼神清冷,看得人發毛,所有彎彎繞繞的套路在這雙美人的眼睛里都無所遁形,她不急也不惱,她會說你坐好。       寒暑假,是商業街的災難。   學生們放假,莫沙也跟著放假,放假代表著沒有錢可賺,于是她開了一家淘寶店,放假就在家賣衣服,在叮叮咚咚的旺旺信息里,她失眠的夜派上了用場,她是不下班的客服,她的輕衣閣從不打烊。   模特都是自己,找來閨蜜拍照,十分不專業,但好在女主角夠美,光和色的缺失就變得微不足道。夏天快結束了,賣得最好的是一件酒紅色復古款收腰連衣裙,一字領外露出莫沙小小的、圓圓的肩膀,長發隨意盤在腦后,她畫了長長的眼線的眼睛盯著屏幕前的顧客,像一只神秘的麋鹿,既危險也誘人。   這幾天她收到退貨申請,賣了五套,全部都要退。開網店的都知道,有些無良客人,穿了拍拍照就會申請退款,平臺規則優先照顧買家,可莫沙不想吃啞巴虧,她的衣服都是自己一件件去檔口挑回來的,雖然價格貴一些,卻件件精心,這樣的退貨讓她有些惱火。她撥出那串號碼,接電話的卻是一個男人。   “先生您好,我是輕衣閣的老板,我這邊收到您的退貨申請,能告訴我為什么嗎?”   “幫女朋友買的,分手了,我總不能自己穿吧。”   “好的好的,不好意思打擾了,這邊立刻給您退貨地址。”   這樣的退貨原因當然無懈可擊,莫沙有點厭惡自己凡事都問個究竟的性格,她不想做多事的女人,可做生意總要有點求真精神,她別別扭扭地當著老板娘,別別扭扭做著孤傲的女人,確實很累。   顧客突然撤銷了退貨申請,這筆五千多塊的生意又莫名其妙地做成了,她看著來自隔壁城市的地址,突然覺得溫暖,在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       0   4   九月后,城市越來越涼。   兼顧兩間店鋪,莫沙很累,累卻無法入睡,她在恐懼中購入昂貴的護膚品,企圖讓時光對她溫柔一些,可是誰也不能與自然規律抗爭,她的眼角開始出現細密的皺紋,她覺得自己的臉蛋有點下垂,法令紋悄悄加重。她在即將老去的詛咒中無比渴望擁有一個家,卻對身邊的朋友說,誰也沒資格折斷她的翅膀。   撤銷退貨的男人,隔三差五就會發來消息,以旺旺的方式,他們成為簡單的朋友。若干年的單打獨斗,讓莫沙不輕易得罪任何潛在的,會給她帶來收益的人,她默默地,在現實之外開辟一方天地,和陌生的顧客,一不小心,說了很多心里話。   他始終沒說過她美。   這讓她安心,也許他不覺得她美,也許他那位決絕離去的前女友更加耀眼,他和她聊天,只說共同的命運。他也在苦苦掙扎,比她略好一些,卻也談不上富裕,年輕的男女在大都市維持著表面的風光,卻常常捉襟見肘,他們在越來越熟絡后說起了童年,莫沙酒后昏了頭,跟他提起了母親。   “現在的問題,總能在小時候找到答案。”   男人無比理智地敲出一行字。他沒有膩膩歪歪的心疼,大概是因為并不比莫沙好過多少,他在酗酒的繼父身邊長大,狂悖與驕傲都被拳腳擊碎。   這個叫彬辛的男人,對淺薄的莫沙形成了致命的吸引力,他高深莫測,他是世外高人。在一來二去間,在你來我往中,這城市的冬天緩緩到來。   冬天對美麗的莫沙來說,又有了別的風情,她每天都會仔細打扮,不肯疏漏一點。秋冬要抹楓葉色的口紅,眉眼的顏色也趨向大地,她在腮上鋪一層薄薄的鐵銹色,用眼線筆在眼睛旁做一顆假冒的小小的痣,她的眉毛總是跟著發色走,眉形幾乎都是挑著的,鼻尖有閃亮的高光,低領的毛衣外,深深的鎖骨也是閃閃發亮的。   她將卷發攏在一起,盤在腦后,碎發不去管它,亂也是美的;隨便一件束腰的深色大衣,牛仔褲一定是窄的,靴子有很高的粗跟。她走在步行街上,搖曳生姿,窄窄的背在寒風中更加小了。她不回頭就是美人,她回頭,眼睛總像剛哭過那樣閃閃爍爍。       店門口站著一個陌生男人,不是很高,遠遠望見她,就熄滅了手中的煙。他微笑著,看著莫沙越走越近。莫沙覺得疑惑,預備不搭理,可他開口,是一聲深情的“莫沙”。   她愣住了,熟悉的聲音來自聽筒對面的彬辛,是的,沒錯。她再次認真打量,這個很顯然比她年輕的男人,帶著幼稚的嬰兒肥,也沒有幻想中的瀟灑俊逸,他只是個普通的年輕男人,正滿懷希望地望著她。   “彬辛?”   “嗯!”男人笑了,一臉燦爛與懵懂。   莫沙也笑了,她覺得渾身揚起一股暖意,整個人變得絨絨的。   沒有什么比孤獨中的相依為命更加可貴,莫沙很容易愛上談吐深刻的人,笨嘴拙舌因此很難被她青睞,這在無意中加重了被騙的風險。她忽略外表,跨越年齡,認定自己必須愛上這個與她一樣浸在苦難中長大的男人,她相信相似的經歷一定會帶來不同尋常的心靈契合,她張開懷抱,擁抱新的生活。   謝昆知道她戀愛了,便不再表達關懷,她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樣很好,免得她還要親自說。雖然對謝昆,她從來沒產生過一絲一毫男女間的情感,可長久的相伴,讓她對這份默默的愛充滿歉疚。謝昆孤獨地消失了,無論好與壞,莫沙都希望別讓自己看到就好。   彬辛在隔壁城市的一家大型電子商場里擁有一個小小的柜臺,熟絡后,他跟莫沙說,并不甘心這樣勉強糊口的狀態,他想加快掙錢速度,在莫沙的城市買房子,盡快結婚,畢竟莫沙不小了。   莫沙很感動,結婚是她多年來想也不敢想的,她傷痕累累的身體與靈魂,早就放棄了那份奢望。她不是沒想過,甚至在做夜場的時候,就這樣想過:如果有個她愛的男人娶她,她一定做一個賢妻良母,她會戒煙,生一個漂亮的寶寶,她會為了孩子而活,彌補童年的缺憾。她想,她要在丈夫回家前就做好晚餐,將屋子打掃得一塵不染,她要在陽光下曬被單,種很多植物。她不是沒想過好好生活。   摔摔打打中,終于有一個她喜歡的男人表示愿意娶她,她掩飾著內心的澎湃,被這一份想給她更好生活的決心深深打動,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淚,表示愿意一起努力。   這是彬辛想要的答案。   莫沙已經做好準備,全力支持彬辛的事業,好在結婚后全身而退做一個太太。她歡天喜地地和彬辛去看房子,新開的樓盤或者二手房,都去看過。好貴啊!莫沙這樣想。     “窮”具備摧毀一切的力量,彬辛在無數次失望而歸后痛恨自己無能,抱著莫沙,一遍遍說著“對不起”。莫沙的心很痛,這個想要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因為不能讓她獲得足夠的幸福而痛心疾首,她的感動又一次泛濫了,她說我有一點積蓄。   彬辛愣住了,用親吻制止她說下去:“不能用你的錢。”   “是我們兩個的家呀!”莫沙流著眼淚。   “不行,我不能用你的錢。”彬辛緩緩低下頭,那是顆稚氣未脫的漂亮腦袋,這個腦袋正陷入深深的苦悶中。   “只要我們能有個家,你怎么還分你的我的?”莫沙十分認真地,希望說服他。   彬辛抬起頭,深深地將莫沙摟在懷里。       0  5   彬辛不見了。   比金錢的損失更讓她絕望的,是尊嚴遭到了滅頂之災。   莫沙的積蓄,來之不易,混著血淚,是把青春揉碎了,把身體碾成粉末的那種來之不易。   她垂頭喪氣,坐在床上,一遍遍撥打著那個很顯然不會再接通的號碼。她翻看相冊中彬辛的照片,重溫舍不得刪除的聊天記錄,從沒有謀面開始,她都完整保存。她倒在枕頭上,顧不上脫鞋,穿著高跟鞋的腳搭在團成一團的被子上,沒有眼淚,長發蒙住眼睛,她像只驚恐的小貓,不敢抬頭。   一套即將到手的二手房,雖然只有70多平米,雖然有點舊,但第一次見到,莫沙就在心里想好了怎么布置。她在網上搜羅了很多擺設,物美價廉,等著房子到手就下單,等著彬辛安排一下生意就回來結婚。她挑了很久婚紗,最后相中一件緞面吊帶的,修身的款式,沒有任何點綴;她不打算戴頭紗,而是別出心裁的,找了一件古董頭飾,是一朵珍珠做成的梔子花。   她想象著她和他小小的婚禮,想象著微風吹拂的陽臺,想象著一盆碧玉就擺在窗邊的茶幾上。這城市突然大雨滂沱,雨點灑進出租屋開著的窗戶,噼里啪啦的,打在莫沙赤裸著的冰冷的小腿上。   她沒有報警。   婚禮還是要進行,只是新郎換了人選,謝昆在她墜入谷底后,言之鑿鑿地,表示愿意娶她。   故事的發展忽然就變了走向,變得必須得結婚了,要知道之前,她已經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在意識到這樣的心理變化后,她才對彬辛真正產生了恨意,恨他提醒她有多孤獨,提醒她有多畏懼孤獨。   謝昆不需要她的錢,她也真的身無分文了。謝昆像娶了仙女一樣,將她迎進這城市地段極佳的小區,婚禮那天,謝昆父母的臉色仍然不很好看。   她是被舅舅牽上臺的,分離的一剎那,舅舅哭了。她知道那不是因為對她的疼愛,盡管舅舅也曾出于人道幾次三番將她和哥哥解救出即將餓死的厄運。舅舅的眼淚是給母親的,因為她那雙神似父親的眼睛下,有一泓秋水一般憂傷的,來自母親的柔情。   房子是提前準備好的,不需要莫沙再費心。來自老人家的審美,妥妥地不洋不土,但件件家具都是高檔的。謝昆對莫沙百依百順,甚至連親近也要先提出請示。   莫沙不是狠心的人,她對謝坤漸漸生出愧疚。她在失眠的深夜望著熟睡的謝昆,突然發現不戴眼鏡的謝昆有一道高高的鼻梁,她親了一下謝昆的臉,謝昆醒了,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淹沒,莫沙對著驚醒的丈夫柔柔地笑了。   窗外的月色彌漫進荒島一般的房間,一切都像最開始那樣美好。       婆婆總是不期而至,在有理有據的蔑視里,提醒她擺正位置。莫沙很多年沒有喊過媽媽,對看不起自己的婆婆,竟生出很多親切。她笑瞇瞇地將訓誡都應下來。婆婆走了,莫沙繼續經營網店,謝昆說了很多次,可她覺得不能什么都沒有。   謝昆總是很忙,他在做秘書的工作。莫沙去單位看過他,看到他被小山一樣的文件包圍著,眼鏡架在鼻尖上,沒有一點點生氣。莫沙放下為加班的丈夫準備的餐盒,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身邊,看到電腦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謝昆手下飛快地忙碌,遣詞造句,拉來拖去,他對身邊的莫沙說,你快回去吧。   就在走出辦公室的時候,莫沙與一位中年人擦肩而過,舉止打扮應該是謝昆的上司,莫沙退到一邊,點頭以示尊重。   男人用眼睛深深地剜了一眼莫沙,盡管這一時期的莫沙已經徹底改換了風格:一件煙熏紫的針織衫,淡藍色牛仔褲,淺口平底鞋,如同所有安分守己的家庭婦女,溫婉柔和,只是作為美女,這樣平淡的裝束依舊帶著可人的嬌俏。   男人對謝昆說:“你太太?”   謝昆早已立正在自己的位置上,他笑著說是的。   男人也笑了。   很快就到了元旦,謝昆單位組織聚餐,領導提出,都帶上家人,原話是:都是背后偉大的女人,更應該好好犒勞。   莫沙犯愁了。   謝昆的單位是要害部門,不僅他們自己能力非凡,太太們也都不差,只有莫沙,沒有學歷。沒有文化雖說也不會寫在臉上,但氣質上總是會有差別,心高氣傲的莫沙不希望帶著風塵氣去參加飯局,她有點不想去,有點害怕坐在知識分子中間。在這樣的困擾中,她甚至懷念起夜場的客人們,那些不是很深刻的男人。   美貌很多時候不是好事,莫沙深諳其中道理,在一桌近視眼里,她不想太過出挑,于是化了很淡的裝,穿一件寶石藍大衣,黑色連衣裙,沒有修飾的高跟鞋。莫沙將披散著的黑色頭發扎起來,在出門前,只抹了一點淡粉色的唇彩。   酒過三巡,莫沙如坐針氈,謝昆一直體貼地為她布菜照顧她,可她實在吃不下去。她期待著宴席快點結束,好把她從茫然中解脫出來,因為飯桌上討論的都是她聽不懂的所謂“大事”。斯斯文文的太太們優雅地、小聲地互相交談,也大都談論孩子的教育,莫沙沒有孩子,也不懂教育,她靦腆地沉默著。   接近夜里十點,領導和夫人舉起酒杯,專敬在座的女士。輪到莫沙,她覺得似乎回到了夜場賣酒的某個瞬間,只是在夜場,她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可在此刻,站在謝昆身邊,她逼迫自己保持笑容,她害怕自己的行為對丈夫產生一絲一毫不良的影響,這不是愛,卻是患得患失中結成的忠誠。   夫人笑容滿面十分親切,自然而然地夸贊她:“小妺妹長得好漂亮,謝昆好福氣。”莫沙覺得尷尬,因為除了美貌,很顯然她一無所有。她客套著謙虛地說:“大姐的氣質才是獨一無二。”氣氛愉快又和諧,她輕輕推推酒杯,表示沒有喝灑,桌上有人起哄,說不給面子。   莫沙被戲謔的起哄嚇到了,她誠惶誠恐地望著身后的丈夫,謝昆木訥地笑了,附和道:“她沒有喝酒。”   敬酒跳到下一位,莫沙的腦子嗡嗡的,這里,沒有人抓住她的手,沒有人粗魯地將她擁入懷中,她已經過了三十,年齡顯然不再是作為女人的優勢,可現在的她,反而沒了少年時的無所畏懼,她戰戰兢兢,害怕失去什么,失去什么呢?謝昆的愛,或者穩定的生活?都是,也都不是。   終于熬到結束,走出飯店的時候,她感覺到身后有一束目光一直追隨著她,她回頭,正好與老辣的眼神對視,她迅速轉身,鉆進自家車里。       0   6   最近,謝昆很忙,莫沙除了料理網店,便把所有心思放在怎么照顧疲憊的丈夫身上。她學著煲湯,研究各種養生茶,只要他回家吃飯,飯菜必定鮮美可口,謝昆在極度困倦的時候也會把她拉進懷里,才能打得出輕輕的呼嚕。   這天謝昆加班到深夜,上司走進辦公室,帶著平日里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背著雙手,步子踱得悠閑。他示意謝昆坐下,自己也坐在靠墻的沙發上,一本正經地翻看眼前的材料,挑了幾處毛病,問了幾個問題,皺成一團的臉漸漸舒展。他的表情很淡,又好像很凝重,他沖謝昆若有所思地微笑:“年輕人,有前途。”   謝昆被這莫名其妙的夸贊搞得茫然,他并不在意,或并不相信某人隨口一句有前途就能改變什么,即使此刻辦公室里這個靠在沙發上的男人確實具備決定他命運的能力。   他訕訕地笑了,不知道接什么話,就繼續忙碌著手里的工作。男人坐了一會兒,也沒說話,丟下一句“忙吧。”就出去了。   莫沙最近有些焦慮,一年了,她總是等不到做母親的好消息。   這天她一個人逛街,逛到母嬰專柜,停下了腳步。有挺著大肚子的女人正在認真挑選衣服,莫沙走進去,立刻被嬰兒的世界吸引住了。小小的鞋子,綴著卷卷的花邊,一切都是超迷你的尺寸,摸上去柔軟舒適。莫沙幻想自己的孩子穿著這些設計得十分可愛的小衣服得有多漂亮,但很快想象被擊碎,她接到謝昆的電話,讓她準備一下,上司和夫人要來家里吃飯。   莫沙直接去了商場底層的超市,買了很多不便宜的食材,匆忙趕回家,該腌制的腌制,該泡發的泡發,她不能讓自己在謝昆的生活里一無是處,難得被需要,她在忙碌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一桌豐盛的飯菜邊,圍著四個各懷心事的男女。夫人驚訝地拉著莫沙的手,說:“這樣的可人兒竟然有一雙這樣的巧手。”面對夸贊,莫沙紅了臉,謝昆卻面無表情,他的思緒似乎被阻絕在熱鬧的氛圍之外。他在發呆中怠慢了上司,也忽略了莫沙的尷尬。   莫沙在盛贊中無法擺脫,看到丈夫恍若夢游一般,有點慍怒,又不能發火,她捏了一下他的胳膊,將他叫醒。謝昆這才恢復殷勤,謙虛地說:“都是家常菜。”   夫人笑了:“你們男人就是不懂,正是家常的才見功夫呢!像大飯店,把蘿卜雕成花又怎么樣呢?味道還是蘿卜味。只有家常菜,靠著一把鹽,手輕手重味道也大不一樣,才是本事呢!”   男人也笑了,他笑著望向居家打扮的莫沙,毫不避諱在場還有其他人,他對夫人說:“你說得很對。”   “做菜和做人一樣,各花入各眼呀!”男人又補充了一句。   莫沙很恐懼,怕話題再一次回到她的容貌和謝昆的福氣上。她開始充滿熱情地向夫人請教如何做好面食,莫沙是南方人,面食是她的軟肋。   夫人也來了興致,于是在男人與謝昆推杯換盞的時候,兩個女人的陣地從餐桌漸漸轉移到了客廳的沙發。夫人提議下次包餃子招待莫沙兩口子,莫沙也表達了愿意提前幫忙的想法。夫人沒有絲毫官太太的架子,這讓莫沙喜出望外,她覺得快樂,被尊重的快樂。   這餐飯氣氛和諧。送走客人,打掃停當已是深夜,莫沙躺下,小心翼翼盡量不去驚動熟睡的丈夫,可謝昆卻突然開口:“出去。”   “神經病,出哪去?”莫沙不打算與喝酒的謝昆爭論。   “滾出去。”謝昆唰地坐起來,睜著一雙噴火的眼晴。   莫沙愣住了,她尷尬地,委屈地,望著平日里體貼備至視她如珍寶的丈夫,這酒瘋來得猝不及防。   “為什么?”她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   “你不知道嗎?”說這話的時候,謝昆就像一滴酒都沒喝那樣清醒,他沒戴眼鏡的眼睛如同一汪平靜的死水。   “不知道!” 莫沙快哭了。   “我媽說得一點沒錯,你就是下三濫。”謝昆依舊沒有表情。   莫沙愣住了,她失去繼續爭辯的力氣,站在床邊,靜靜地望著無端羞辱她的丈夫。   她有一點明白,在糊涂中保持著清醒,她不是沒見識過人世無常,不是不懂得所謂翻臉無情,只是這一次她著實覺得冤屈。       這城市的夜風好冷啊。   以往無數次,莫沙一個人走在深夜中,看過醉酒后的世間百態,她麻木的心被彬辛融化,又在被彬辛傷害后投向謝昆的懷抱,她想過千萬個可能,唯獨沒想到今晩的這種狀況。     她按照謝昆的要求,滾了出去,滾進茫茫風塵里,滾進無限黑暗的夜色中。她站在高高的臺階上,閉著眼晴,期待酒精失去作用后,謝昆會重新將她抱在懷里。   冷戰,不知所起,也無以為終,莫沙在冷暴力中反復思考自己何錯之有。她確實很輕賤,依舊照顧丈夫起居,依舊無微不至,只是謝昆再也沒有好臉,有時候不小心對她和顏悅色,也會立馬轉變態度將臉黑起來。   他對莫沙說,以后不準再到單位找他。   她在惶惑中立馬答應了,并說到做到,可這并不能消解謝昆的怒意,他在一次應酬回家后,第一次向莫沙揮拳。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謝昆怒吼著,架勢像是要將莫沙生吞活剝。   莫沙想起在酒吧挨過的打,比現在這個好像輕不了多少。她坐在沙發上,頭發凌亂,她的目光望向前方,注視著一團并不存在的悲傷。   “我說他最近怎么對我陰陽怪氣的,原來是在打你的主意!”   莫沙靜靜地聽著,想起那束火熱的目光,她咧著嘴笑了。   “還威脅我,他媽的。”謝昆的眼鏡不知道什么時候不見了,長期近視的人有一雙凸出來的眼眶,莫沙不看他的眼睛,只望著他的眼眶。   謝昆開始砸東西,將被打傷的莫沙拖來拽去。   屈辱,冉冉升起,她漂亮的臉破了,腮幫子腫了起來,她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像在和謝昆跳奇怪的雙人舞。她沒哭,并被不停地稱作賤人。   窗外夜色沉沉,無邊黑暗蔓延。       作者簡介   嚴心容,藏族,甘肅舟曲人。 +10我喜歡

原創 2205徐瀾殊   十點五十五分。   手機的微光在逼仄的電梯間里閃爍,倒映出許禾呈蒼白的臉。他看著通訊錄上一個打著標記的號碼,等待一場可能永不到來的審判。許禾呈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電梯間里沉浮、鼓噪,發出喧響。他也曾在此地碰到那些搬家到這里來的人。他們的神情是如出一轍的木然,好似那一張張臉,也是在這流水線上批量生產出來的。許禾呈的父輩植根于此,也擁有同樣的神情。但他知道自己不會屬于這里。   這地方以前是個工廠。所謂的電梯是從貨梯改造而成的。電梯的四壁貼著各類裝修廣告,泛黃的邊角打著卷。濕膩的青苔在這暗無天日的角落里滋長,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銹味。許禾呈感到那氣味從四面八方擠壓他,讓她幾欲作嘔。   真是見鬼!他低聲咒罵了一句。   手機自帶的鈴聲響起,一把攫住許禾呈的心。來不及看來電顯示,他的手在接聽鍵上按了好幾下才接通,顫抖著放到耳邊,說:“喂?”   電話那頭卻只有粗重的喘氣聲,許禾呈等了片刻,就不耐地掛斷了電話。打著標記的號碼依然靜靜地躺在那里。許禾呈卻覺得它已經失去了魔力——一種讓他心跳加速的魔力。   電梯門終于開了,不等它完全打開,許禾呈就從它的縫隙中滑出。一抬眼,鄒煥便要鉆進電梯間。他們互相交換了一個訝然的眼神。許禾呈的確不知道鄒煥也住在這里,不過這與他也并不相干。他用汗津津的手撥動褲兜里的鑰匙,把其中一個捉在手里,打開了門。   屋里靜悄悄的,只有鐘擺不知疲倦地行走著,敲擊在許禾呈的心頭。他抬眼看著時鐘。   而此時正是十一點整。   A-2   手里的一沓紙已經捏皺了。在明亮夏日下,許禾呈貼著地面一步步地走。他呼出的氣幾乎燙傷了臉,他終于不能再背負著太陽行走了。于是他挪到藏在樹蔭底下的長椅上,任由自己完全癱軟。乍亮的蟬聲響徹林蔭路,紙掉了一地,鉛印的字融化成一滴汗漬。許禾呈感到眼眶發酸。   街上沒有什么人,連向來門戶大開的商鋪也關上了玻璃門。許禾呈當然也試過推開這扇門,可當觸及售貨員打量的目光時,他又覺得這扇門比愛斯基摩人的冰屋還要堅固,在他手下紋絲不動。那么,他也只好悻悻地回到樹蔭底下和蟬作伴了。   他對這樣悶熱的天氣并不陌生,對蟬也是。許禾呈常常路過教學樓一樓那棵繚繞著蟬鳴的樟樹。他堅信著蟬有某種語言。當它們吸食樹木的汁液時,它們沉默,但當它們把自己從陳蛻里拽出之后,它們必然放聲歌唱。許禾呈喜歡這種放肆而張揚的鳴叫,它們讓他看到泥土之外的日光。   他看見那滴汗漬凝固起來,聚焦成一粒粒鉛印的字。其上兩個斗大的字格外鮮明——成功。他只好撿起散落的簡歷,一份份地清點。當然,一份都沒有少,畢竟他是親眼看見人事部如何用話術婉拒的。   一樹的“成功”呼號轟鳴起來,蟬鳴刮擦著許禾呈的耳膜。這可憐的人捂上了耳朵。   他對蟬的語言終究是陌生的。   ---   A-3   推杯換盞間,鄒煥的臉在燈光映襯下更顯得炫目,不如說是炫目到刺眼。許禾呈承認自己并不想在此時看見他。   他們有著相似的家境,但他們彼此交錯的人生軌跡不知在哪一刻發生了錯位,變得大相徑庭起來。如果不是這一次同學聚會,許禾呈恐怕還以為對方和他一樣苦苦掙扎在上下沉浮的狹小電梯間里。但是眼下,瞧瞧對面這個人,毫無在人堆里爬摸滾打的滿身塵土。許禾呈沉寂的勝負欲在這一刻沸騰。他悄悄地從口袋里摸了一根煙捏在掌心。   陳年舊事都在嘴里嚼爛了,眾人面面相覷,臉上浮起些許尷尬。那么,便有人借故走的走,散的散,一場聚會無疾而終。許禾呈等的就是這個時機,他隨便找了個由頭拉住班里消息最為靈通的畢羽。   “鄒煥現在還真是混出了個人樣啊。”許禾呈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喟嘆,遞了根煙過去。   畢羽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接過煙,也懶得說破,只說:“聽說他現在倒是個職權不小的組長。”   “什么組長?”   在畢羽吐出的裊裊煙霧里,許禾呈看到了一點希望。   A-4   為了今天這場面試,許禾呈特意租到一套西服。仍舊是那扇玻璃門,他卻挺直了脊梁伸手推開,他感到分外輕松。手機通訊錄里又多了一個打標記的號碼,但他有足夠的信心讓這個標記成為最后一個標記。   號碼的備注是林妍,許禾呈設想這應當是一位職場女性,她會問他的學歷、工作經歷,或許還有特長,而他將會以落落大方的姿態滴水不漏地回答。   事實和他的設想有了偏移。他精心準備的問題都被林妍輕描淡寫地帶過,對方看起來并不在意他的學歷。   那么林妍究竟想考察他什么呢?許禾呈不免疑惑。   “你想要出人頭地,學歷又能決定什么。你看商業大亨哪個不是白手起家?”正在許禾呈內心發怵,思索林妍話語背后深意時,林妍反倒轉頭看起咖啡館窗外的樹來。   她的聲音雖夾雜在高低起伏的蟬語里,聽來模糊,但卻徹底點燃許禾呈的野心,“只要你想做,我們就能給你提供平臺。”   B-1   睡在大通鋪上,耳邊擾人的鼾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許禾呈感到一股莫名的煩躁從心里升騰起來,燒灼著五臟六肺。從小臂內側傳來一陣癢意,他伸手去抓撓。這根本沒用,那陣騷癢像一條毛蟲爬到全身各處,讓他無所遁形。   是鄒煥的眼睛。   許禾呈打了個寒顫,強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但是不只是鄒煥的眼睛,還有他的臉、他的聲音像海潮一樣浮現。許禾呈就如同岸上的一粒沙,一面貪戀著陸地的安逸,一面又渴望著被海濤裹挾而去。在四下的黑暗里,突然響起的咳嗽聲宛如一只扼住他脖頸的手。“成功!成功!”有人在他腦海里嚷起來。于是他翻了個身,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又跌入那些鼾聲的迷障里。   ……   直到許禾呈再次提出想要外出被拒絕時,他終于察覺出微妙來。組內的培訓氛圍簡直好得過頭。起碼他從來沒見過這么激情的宣講現場,也不知道有哪家單位怕實習的學員集訓無聊,可以總是組織小型旅游等團建。當然,他們每個人在入組之前都要繳納一定的培訓和住宿費用。后期開銷則可用推銷的業務金額加以抵消。   前面幾個月許禾呈都在兢兢業業地完成每月份額,時不時和組內成員發發牢騷。   “你說這幾個新人怎么升職比我還快啊,他們是組長關系戶不成?”夜里的蟬叫得許禾呈心煩意亂。   “這你不曉得?你別是就指望著靠推銷金蟬丸吧。你要拉人頭!拉人頭懂不懂?”   這人伸出三個指頭來,沖許禾呈比劃,“一個人頭值這個價錢!這么好的單位你上哪找?趕快的把你親朋好友都叫上一起賺錢。錢總歸是錢,被誰賺還不是個賺了?別白白便宜了別人!我是看你之前借過我錢才提點你幾句,這法子你可別向新人說!記住,記住啊!”   對方一番話聽在許禾呈耳里有如渾噩蟬語,令他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開始懷疑鄒煥光鮮的表象,甚至連帶著畢羽的嘴臉,也越回想越古怪。這兩人究竟在這其中充當了什么角色?   B-2   一如既往地,演講者的唾沫漂浮在會場里。聽眾們齊刷刷地掏出筆記本,許禾呈想要和誰搭話,誰都行。他推了推左邊的人,那人轉頭剜了他一眼,那眼神讓他欲言又止。接著他拍了拍右邊的人,然而這人卻沒有理會他,只顧埋頭記筆記。許禾呈看到對方在畫框架圖,湊過去仔細瞧了一眼,書中通篇卻都是“成功”二字。他終于有些駭破了膽,縮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再動彈了。   演講者正是之前拉許禾呈進組的林妍,眾人稱她為林組長。這次培訓的課題是向眾人介紹新款產品“金蟬丸”。據說這個項目也是由她發起的,得到了老板賞識才晉升組長。   “你們知道金蟬丸的研制具有多么大的意義嗎?蟬本身就可以入藥,既可散風宣肺,又能解熱定驚。”她拿起先前碼放在桌上的藥盒,親手拆了一板,走下臺來向在場學員展示。“不過,金蟬丸的功效絕不是上述這幾項那么簡單。它所具有的廣闊市場前景,你們根本想象不到!”林組長的情緒拿捏得很好,從冷靜慢慢過渡到激昂。許禾呈盯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沉淀的狂熱不似作偽。   她真的相信嗎?許禾呈驚疑不定地猜想著。身邊旁聽的人卻不像他那樣猶豫,紛紛舉手提問林組長:   “您研發金蟬丸是主要把哪些群體作為消費對象?是否還能發展潛在客戶呢?”   “市面上的保健品層出不窮,您為何篤定金蟬丸有突出優勢?”   “您有沒有考慮搭建生產線……”   林組長聽著這些頗為尖銳的問話,臉上的笑弧甚至沒有一絲改變。她似乎早有預料,逐一回答學員們的問題。那勝券在握的笑容足以碾碎在場所有人心中最后一縷擔憂。   人們鼓起掌來,掌聲如蟬鳴般盛大。   可是那擔憂在會場里徘徊,像陰翳一般始終籠罩在許禾呈心頭。他本應如他人一樣沉浸在光明前途里,然而鄒煥的臉再一次浮現眼前。   ---   B-3   許禾呈來之前,并不知道所謂的培訓就是個幌子。但經歷了這幾個月的培訓,他或多或少也能猜測到林組長隱瞞他們的事情。他冷眼看著身邊奮筆疾書的學員們。這些人在他眼中,終于褪去了那層屬于人的外衣,露出屬于蟬的口器——不,他們或許從未偽裝過。這些人形蟬,將口器深深扎進社會的軀干里大快朵頤。許禾呈打了個寒顫。   諷刺的是,組內前不久還開展了團建,看的電影正是《肖申克的救贖》。   那無疑是一場成功的出逃。許禾呈苦中作樂般想到,至少蒙受冤屈的安迪還與瑞德通過此契機相識,憑借自己的才能逃出生天。   然而在這所監獄里,能有幾個安迪呢?他盡量不去思索這個問題。   B-4   “喂,筆記本帶了沒?等會上課沒地方記可別怪我沒提醒你!”   恍惚間許禾呈還以為自己依然站在教學樓的樟樹下,然而當他走進盥洗室,被窗外那震天響的蟬鳴驅走了瞌睡之后,他又悵然起來了。   “別占著位不讓!”有人推搡著他。許禾呈看向鏡子,那是怎樣一張臉——蒼白,少眠,像一張被揉搓的白紙,褶皺里寫滿生的委頓。他夢寐以求的,他一直以來都渴望著得到證明的東西,像浮沫一樣煙消云散。而他又要為這種愚蠢折上難以計價的歲月。   不,他絕不是這些蟬的同類。林組長以為把人關在蟬聲的海洋里,他就會被同化成蟬么?   林妍錯了。   表盤上的指針機械地轉動著,許禾呈默讀上面的時間,十點五十五分。這是難得的可以活動的機會,不用擔心被盯梢。他只有五分鐘,但也足夠他撥打出一個求救電話。成為人還是成為蟬,他把希望寄托在纖細的分針上。   許禾呈聽到周圍響起雜亂無章的腳步聲,而自己的心跳聲沉浮、鼓噪,發出喧響。   電話終于接通了,對面傳來一聲顫抖的“喂”,許禾呈沒有應答。腳步聲和人聲壓迫著他的神經,他只能大口喘息,死死盯著表盤。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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